宇宙不过一出戏|量子闲话
文/周劼(资深媒体人,业余从事文史、艺术研究。)
青年物理学家跑来告诉古德斯密特,我收到邀请函,可以去现场参观原子弹试爆。古德斯密特说,你去看原子弹试爆,如果只是想大场面好看,那还不如买张百老汇音乐剧的票。看戏看门道,可别小看看戏,泡利之所以能够获得诺贝尔奖,就是因为他去看戏的那个晚上想明白了不相容原理。
荷兰物理学家古德斯密特是位被物理学耽误的福尔摩斯,他鉴证过指纹、血迹,破译过象形文字,还深入敌后干过孤胆特工,他说的话可信度极高,这则关于泡利的轶事让我们明白了戏剧与物理学奇妙的关系。
这从另一位物理学家那里可以得到印证。
1980年代,惠勒来中国讲学,中方请他观赏根据《封神演义》改编的戏剧《凤鸣岐山》,当中方陪同人员告诉他,智者姜子牙手中指挥一切的杏黄旗上的“无”字含义是“nothing”时,惠勒兴奋极了,一定要记下“无”这个中文字样,他觉得这是他倡导的“质朴性原理”,即无中生有,在东方的古老先声。惠勒在自传中解释说:由于莫名其妙的几率导致空间诞生、时间诞生、物理定律也诞生。生命也罢,宇宙也罢,都是无中生有。
泡利看戏想明白了不相容原理,惠勒看戏印证了质朴性原理,一个情境、一句台词、一把道具,都能给物理学家当头棒喝,豁然开悟,“突然想明白”本身就具有戏剧性。物理学史家便常将这种“戏剧性”当作物理学发现的重要特征,自然爱拿“戏剧”做比。
日全食的观测证实了广义相对论关于光线偏转的预言,英国科学院为此专门开了学术发布会,参会的哲学家怀特海形容说,会场气氛如一出古希腊戏剧,我们是为揭示天意而伴唱的合唱队,在这次无比重大的事件中咏叹命运。人类思维的伟大探险终于抵达坚实的彼岸……物理定律成为诠释天命的语言。
科学发现石破天惊的震撼如戏剧,物理学家居于舞台的中央,理论与实验的灯光打开,无远弗届,照见舞台的每一个角落,宇宙的故事似乎剧透无遗,如同电影《东方不败》里的那句台词“葵花在手,天下我有”的霸气侧漏,如斯种种,这一刻,物理学戏剧演绎的是科学的高潮。
但科学的“永恒律”是,没发现的永远比发现的多,提出的问题远远超过已解决的问题。科学的灯光照亮舞台,却也让舞台之外无边的黑暗展现于眼前。
很快,量子力学登台,物理学家才发现自己所演的从喜剧反转成了悬疑剧,像王家卫拍电影,剧本迟迟赶不出来,全靠临场发挥,反转再反转是情节常态,领饭盒再领饭盒是一代代老戏骨的惯常结局。更悲催的是,无边的黑暗之黑,让演员们对这出戏该如何结尾信心全无。
温伯格从粒子发现,到统一场理论,再到终极理论,一路走来,终于理解了莎士比亚那句名言“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,登场片刻,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;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,充满着喧哗和骚动,却找不到一点意义”的含义。他说:世界如舞台,科学家贸然登场却又没有剧本可循。外面城市的街道漆黑一团,毫无生气,但在剧院里灯火通明,气氛热烈,布景华美,于是演员们开始即兴表演,演点儿脱口秀,或吟点儿诗,脑海中浮现什么就表演什么。有些人甚至开始总结、讲解舞台表演的方法。演员们没有忘记这只是进门后的自娱自乐,出门后不得不再次回到无边的黑暗之中。可在舞台上一刻,他们还是尽自己所有之力完成最佳表演。我猜,这是对人生一种忧伤的看法,可忧伤本就是我们这个物种独具的创造物之一。
直到今天,物理学家深感无力地哀叹,宇宙大道的本性为何?一统江湖的终极理论在哪儿?不知道,啥也不知道。这是物理学永恒困惑的独白,这一刻,物理学戏剧演绎的是科学的落寞。
怀特海看到了戏剧的聚光灯效果,温伯格看到了戏剧的虚构本质,两者也许是物理学“戏剧性”的一体两面,我们用物理学建构物理世界,将它从无边的黑暗中呈现出来,但它是真实的吗?物理学卖力表演,真实的世界也许在一旁冷冷观看,不过是一场喧哗和骚动。
可以将这种心态当作物理学家的悲观与冷峻,也可以当作物理学自知浅薄后的敬畏,如惠勒所言,我一生最喜欢的两个问题:存在是怎么一回事?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?我忙于究根问底,如同玻尔的朋友皮亚特·海恩在他诗里所写:
我希望知道
这整出戏码所演何事
趁它还未落幕之前。